喪禮上的故事/微笑老妞

喪禮上的故事//生命,可以如此諧幽默看待‏






過身的是我媽媽,我是她兒子,排行老大。好啦!第一個故事由我來說,有點長,作為暖場好了。以下所講的故事無關乎我媽媽,重要的是,她也喜歡這個故事呀!


是這樣的:


有好幾年,我們家沒有耕牛。沒有牛,自己耕,回到百年前的老方法。我們幾個兄弟合力拉繩子,繩子拖著鐵犁。控犁的是我爸爸。在烈日下幹活,可真難受,嘴唇發白,汗水直流,做完粗活後關節都快綻開了,癱在田裡喘息,直到傍晚才有力氣起身回家。


最苦的不是累,是傷口痛。拖繩在我的胸口反覆摩擦,烙下痕跡,恰巧是從左肩到下胸的長條狀模樣。糟糕了,衣服與傷口緊密結合,脫不下來,用蠻力扯會扯下肉 塊。所以囉!我有一星期沒換上衣,洗澡時,把皂泡抹了全身,包括那件脫不下的上衣一併洗。之後,把衣服擰乾,坐在田埂上,用微風和自己的體溫烘乾衣服,這 才回床入睡。


「這問題不大,我來解決就行了。」某回我弟弟靠過來,安慰我。


「怎麼解?」我說。


「這件事先不能說,包在我身上吧!」


隔天照例拖完犁,累癱了,餓扁了,睏翻了。洗澡時,我脫掉褲子,獨留那件脫不去的上衣,閉眼蹲在地上,等待弟弟搓把戲,把我身上那件又臭又爛的抹布變不見。


他說,他數到三,衣服便消失了。他才數到二,一腳蹬住我屁股,兩手把衣服往上掀。哇!痛死我了,像大卡車輾過胸口,再撒上醋與火炭。我當下蹦了半天高,回 頭跟他扭打。我踹他肚子,他砸我臉頰,難纏的場面像是從雞肚裡掏出來的內臟。爸爸從客廳跑來,得知了原委,當下嘆氣,說:「好啦!年底,我們存夠錢,買頭 牛就行了。」


時間倏忽來了冬天。天氣清朗,亮豔的油菜花瀰漫了田野,蜜蜂採蜜。我爸爸吃完早餐,出門走過油菜花田,買牛去了。看他那身行頭,頭戴斗笠,腳穿雨鞋,可是中間穿了一套深藍色的西裝,套句現代的說法只能用失敗的「混搭」形容呀!


這西裝來由,是家門前有個「髮夾彎」,外人時常摔車,留了些死人衣之類的。爸爸拿回來,為了省錢,由自己扮起道士作法,一陣咿咿喔喔後,誇說衣服「乾淨」了。他出門穿上這套,自豪得很,一路連說「派頭」,不茍同的家人嫌丟臉死了,讓他獨自坐車去買辦。


爸爸在車站等好久,公車才慢吞吞來。車上瀰漫動物、人體與機油的濃烈腥味,引擎瘋狂吼著,窗戶咯嘞響跳動。爸爸才上車,全車人的眼神都殺過來,包括幾隻運送的雞鴨。這時候開始,爸爸心跳加快,手心冒汗水,瞳孔擴張,終於體會到上刑場的滋味了。


「先生,要去哪裡?」車掌小姊說話了。


爸爸緊張了。車掌小姊的後頭,掛了「禁止說方言」的木牌,黃底黑字,像聖旨高高在上。這下糟了,爸爸講客語為主,國語能力比外國來的傳教士強幾句而已。他 支吾說:「我、我、我……要……去……買……」腦筋與舌頭打結。他忽然懂了,要是說去買牛,暴露了自己身懷鉅款,要是遭小偷覬覦就完了,逃也逃不出這車廂 了。


爸爸腦筋一轉,原本要說買牛,改喊:「我要去『買妞』。」


「買牛」變「買妞」,一音之轉。全車的乘客瞪他,只見眼前的怪衣人,從腳看到頭,一身濁氣,再從頭看到腳,一身賊氣。大家指指點點,連公雞也發出鳴叫。


爸爸知道說錯了,馬上改口:「我要去買鈕釦。」並且指著自己西裝缺鈕釦的部位。


從「買牛」、「買妞」到「買鈕釦」,爸爸的舌頭跌宕三回,可想而知,接下來三個月全村有話題可談,而且公車沿路撒下的旅客會將笑話傳得更廣。不過這還沒結束,向來有耐性的車掌小姊,這時才說:「我管你去買什麼,我問『你要去哪裡』,是問你去哪一站,不是去哪裡買東西。」


他買了張票單,目的地是三十公里外的三義,那有個賣牛的「牛墟」。他往車後方去,選個靠窗位置坐。事情沒這麼簡單,他與行車方向逆行,甚少坐公車的他馬上 暈車,內臟像沸水在體內亂竄,早餐從胃裡衝出來,被他攔在嘴裡。他靠意志力撐到位置,打開窗戶,把早餐吐出去。窗外風強,一併把他胸口裡的鈔票一張張捲 走。他摀緊胸口,可是有一半的鈔票飛走了,落在一位路邊洗衣的老阿婆身上。阿婆從此蹲在那,期待傳說再現:公車上的有錢人用鈔票當衛生紙,擤鼻涕或擦嘴巴 後,丟出車外。


爸爸花了大錢製造了這則傳說。而且,他鄉下人的自卑心作祟,不敢拉線鈴下車撿錢,癱在座位上發呆,讓公車載他往三十公里外,深覺一路的窗景扭曲成了煉獄噩夢。


之後,他到達牛墟,看盡牛隻,卻沒人理他的價碼。到了傍晚,牛販走得差不多了,廣場剩下無數牛糞與蒼蠅,這時候,他看見一頭牛孤單的在夕陽下,樣子孱弱。爸爸走去,看見那隻老母牛老是對他微笑,甩著尾巴趕蒼蠅。


衝著微笑,爸爸檢查了母牛的狀況,蹄子灰白、左眼青瞑、耳朵老垂,沒有一項能證明牠的健壯。最後,他掰開牛嘴,檢查牛牙齒。健康的牛有八顆牙,這頭老牛剩三顆。爸爸估算牠有三十來歲,頂多再活兩年。


老母牛的主人,是瘦小的男孩,打赤腳,老是低頭,頂上的癩痢頭疤挺嚇人的。男孩把手中的牛繩抓得牢牢的,看著腳趾。


我爸爸用客語問:「你從哪來?」


小男孩抬頭,臉好髒,頭髮纏亂,眼睛卻好亮。他用閩南語說:「通霄,我走了半天才到這。」他手指海岸方向。


我爸爸順著小男孩手勢看去,那裡除了山,還是山。通霄靠海,山的盡頭會伸入海洋的懷抱。此刻,從海邊來的霧,淡淡的妝扮那些山脈,似有似無。


「我是從獅潭的三寮坑來的。」爸爸指著中央山脈的方向,也順自己的手勢看去,那裡除了山,還是山。在山與山的縱谷間,有條河流,他從那裡來的。山脈在夜色的瀰漫下,多麼濃黑。


小男孩把手中的繩子舉起來,張開手。這動作似乎表示,他把接力棒從海邊帶來,你可以接下棒子,往山裡跑去。


這場生命力的接力賽,由爸爸接手,毫不猶豫的把錢掏出來付。他上路,走回家去,走了幾步回頭:「這頭牛叫什麼名字?」


「火金姑。」小男孩說罷,站在那直到爸爸與牛走入山色中消失。



家裡的反應呢?爸爸出門後,家人搬了板凳,坐在路邊等。四小時、八小時過去了,路過的每輛小貨車帶來希望與失落。接著,太陽落下山,星星升起,山崗落起了 濃霧,要瞧到什麼都難。天這麼黑,霧這麼大,爸爸買牛去,怎麼還不回家呢!我們複雜的心情轉為擔心。最晚一班公車過站後,我和弟弟拿起農藥袋裝雜物,上路 去找錯過末班車的爸爸。我們知道,不斷走下去會在三十公里間的某段與他相遇。


頂著寒冷,走上冰冷道路,在十公里外,我們遇見爸爸。他不負眾望,買回了一頭強壯的公牛。牛肌肉發達,步伐聲穿透濃霧。我與弟弟興奮的跑去,卻驚愕不已。


原來,隔著濃霧看是猛牛,近看卻令人不堪。牠是老母牛,睫毛掉了,眼帶濁光,尤其是幾乎垂掛到地上的乳房,嚇死人囉!牠是「老阿婆牛」。爸爸怎麼了,買廢 物回來幹嘛。我們一路又是數落、又是挖苦爸爸,心情壞極了。我那時十五歲,弟弟才上國中,卻不理解,爸爸也是人,也像小孩會犯錯。


「這頭牛的主人,是比你們年紀還輕的小孩。我看,他真的需要錢,或許是家人生重病,才出來賣牛。」


「你沒有問,怎麼知道他家有人生病?」我埋怨。


「我是沒有問,但聞出來了。」爸爸攤開手,要我們聞牛繩。


我聞到一股中藥味,淡淡的,或許是當歸、龍膽草、人參之類的。我還聞到鹽味,那絕對不是手汗,是更純粹的海洋味道。這證明了牛來自沿海的地區,而且,牠的主人經常煎中藥。


「那也用不著買這麼老的牛啊?」我又抱怨。


「牠不老呀!而且,牠還救了我。我買了這頭牛後,身上沒錢了,只好走路回家。路上,山路曲折,岔路更多,又起大霧。還好,這頭牛像『火金姑』一樣能看透濃霧,找到回家的路。而且,我和老牛連續走了八小時,爬過好多山,證明牠很強壯。」爸爸說。


「對了,牠有個特點。」爸爸又補充。


「牠會拖穀袋?」


「應該會吧!」


「牠會扛大木頭,還是下廚煮飯?」我冷冷的說。


「牠會笑。」爸爸拍了拍老牛的肩膀,說:「笑一個。」


老牛笑了,露出蕉黃的牙齒,我只能苦笑帶過。會微笑的老牛能幹活?要是笑能解決問題,全家在田埂上扠腰大笑,哪用得著彎腰下田。至於弟弟,猛踢地上石子,看得出他內心的憤怒有多深。


我們牽牛走在碎石路,牛蹄踩過,發出輕微聲響。這時候,霧氣淡了,不久散得乾淨,天空晴朗,星群好濃密。天頂發亮的銀河顫著皎光。我仰望天際,想起牛郎織女星的傳說,還有,牛郎騎著的老笨牛,可是想起這故事實在多於無奈呢!


回到家,老牛休息了兩天才上工。如大家所知的,老牛是木灰捏的,馱了枙就喘,走路就抖,下田就晃,拉起牛犁乾脆趴在爛泥上,差點淹死在一吋深的水中。這下 好了,我們當牠是太上爺,牽到田埂休息。照例的,回到百年前的老方法耕田。幾個人拉繩,繩子後頭拖犁。這項消息很快傳出去,大家跑來看「人耕田,牛休息」 的奇觀。這事成了「甜點」,從此適合大家茶餘飯後拿來品嘗,吃得笑哈哈,還給「老牛」取個「老妞」的綽號。


兩個禮拜後,春耕結束,我們累得腿發抖。村人遇見我們,自動來關心,開口不外乎是:「老妞哪買來的?」「老妞呢!這幾天牠還好吧!」或者「我說那隻老妞呀!奶子垂到地上當掃把了,哈哈哈。」之後捧著腰笑,說不下去了。


至於全村唯一喜歡老妞的是我阿婆。她說:「這隻牛怎麼看,都滿像我的模樣,又老又不中用了。」然後,她也笑呵呵的撫摸牠。


就在這時,爸爸宣布了好消息,要把老妞賣了。當然,村裡沒有人會買,凡是農夫都不會買被稱為「一攤廢皮」的老妞。爸爸的意思,是把老妞賣給屠宰場殺了。這 是農村慣例。一頭牛,不管多麼勞苦功高,等到牠腿斷了、眼瞎了、蒼老了,即使愛牠,也不會養到終老,得趁牠還有呼吸時,賣給屠宰場,用錐子從頭蓋敲死,肢 解販賣。老妞的命運成了定局,沒功勞,屬笑話一則。我們毫無惋惜,想快速的把這道「甜點」送走。


可是,故事沒這麼容易結束,老妞送宰的前兩天,我阿婆走失了。阿婆有摘草藥的習慣,給自己治痛風。她那天出門,到了晚上還沒回家。夜雨下得兇,在窗上炸出濃霧般的水花。家人擔心死了。爸爸估算,即使雨停,如果阿婆在山裡待上一夜,也難逃失溫命運。他向村人求救。


村中出動了男丁,穿雨衣,拿手電筒在山裡找。夜好黑,雨嘹亮,呼喊阿婆的聲音發揮不了作用。眼看情況越來越糟,我想起老妞,牠的左眼青瞑,右眼卻明亮得像螢火蟲,能在夜裡穿透濃霧,引領爸爸回家。如果這樣,牠也能夠帶領大家找到阿婆。


爸爸照我的意思,從牛棚牽出老妞,解開繫在鼻環的繩索,在牠的兩牛角各掛上磺燈,說:「去吧!找到我阿姆,你就自由了。」然後,拍牠的屁股驅趕上路。


「去吧!去找吧!給我們看看你的『才調』(本領)。」我喊。


我們躲在後頭遠遠的,給老牛自在。牠在牛棚兜幾下,走入雨中,大雨灑在牠身上,形成霧氣,朦朦朧朧。要不是有響亮的牛鈴與磺燈指引,這場雨可能讓我們也失 去老妞的蹤影。老妞走得慢,這裡晃,那裡轉,餓了又啃兩口草。跟在後頭的我們可急了,雨下在燥熱的身上快沸了。過了好久,老妞走上阿婆慣常走的山道。雜木 矗立,承受雨勢的樹葉像擴音器放大了雨聲。老妞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不清,我們也聽不到鈴聲,只看到磺燈在林間幽滅。


老妞在山路上兜了一會,忽然間,傳來哀鳴,掉落山谷。我們跑到老妞失足的地方,往下看去,又黑又深,也越看越嚇人。這時我們也發現,老牛頭上的兩盞燈相距有十餘公尺,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們捏著腳尖,往下探,下行了數十公尺,首先看到一截斷裂的牛角卡在粗壯枝枒間,燈掛在牛角,雨在燒燙的燈殼蒸出霧氣,發出吱吱聲,淡淡的,好哀傷的一盞燈。老妞受傷了,再也無法擔任搜索阿婆的任務。


當我們來到溪谷,卻眼見動人的一幕。老妞斷角的傷口冒血,雨水把牠的頭糊成了爛番茄般。可是,老妞只失去一盞燈,另一個牛角還掛燈,明晃晃。那圈小小的磺燈照亮我們尋找的人。沒錯,阿婆躲在橫倒的大樹下,幾乎像孩子一樣發抖。老妞微笑,用巨大的身體靠去給阿婆溫暖。


「你用微笑對付世界,我的整顆心也熱了。」阿婆鑽到老妞鬆垮垮的奶子下,那不只像一把傘遮雨,還像棉被散發溫暖。


世界仍在下雨,又冷又寒,老妞的回應總是微笑,沒有比這種語言更簡單的了。牠以微笑化解所有的困難。


我們帶阿婆回家,給她薑湯與乾衣服。她說,她跌落山谷後,再也沒體力爬上陡坡,眼前暴漲的溪水也斷了路。她沒轍,躲在樹幹下,以為熬不過夜晚,再度睜開眼時卻看到一圈燈光照亮的微笑,那是老妞,不覺流下淚水。


原來呀!老妞跌落山谷不是無意的,牠是為了趕快找回阿婆。自此,牠也得到報償。爸爸不賣掉牠,視老妞為家中一分子,由我負責照顧。


鹹魚能翻身,老妞也能。老妞救了阿婆,在家中地位提高,在外頭也是。至於老妞有哪些優點,成了村中旋風,讓我繼續來說吧!


首先,老妞是三寮坑唯一的母牛,連公牛也對牠癡。人家說「當兵三年,母豬賽貂蟬」,牛的世界也是。村裡的公牛鮮少看過母牛,或許在公牛眼中,母牛本來就這樣美:老奶垂地、皮膚鬆弛,牛角斷了一根。每當那些公牛發情,經過家門前,總會對老妞激動的狂鳴。


「你們聽,那些小夥子愛上我們家的老阿婆了。」阿婆笑呵呵說。


第二呢!老妞老,還有奶。我餵牠青草,趁牠享受時,手往牛棚撈去,拉出奶子。牠的乳房鬆軟,奶頭被揪出來也不疼。我湊上嘴吸,生奶的腥味強,滋味可是無窮。我吸著吸著,瞇眼趴在牛欄杆上享受,轉頭看,左邊是弟弟、右邊是妹妹,他們也來分一杯羹。


第三,老妞真會拉屎。牛一天頂多拉四坨屎,老妞拉七坨,甚至更多。我時常扒牛糞,曬乾收拾。這證明老妞的消化系統強悍,贏過磨壟。牛屎功能多,當肥料外, 也能當土牆的「黏著劑」。早期的屋牆工法,以竹子編成牆骨,再鋪上泥土。土裡摻了稻殼與牛糞,尤其牛糞含植物纖維,黏著性強。再來呢!稻穀收成後,選塊農 地用碌碡輾平,鋪上牛糞。最好吃的米是牛糞曬穀場曬出來的,曝曬長,受熱勻,粒粒乳透,飽含芬芳。其次好的稻米,是由水泥地曬出的,最差的是由烘焙廠烘出 來的,有股鏽味。多虧這些牛糞曬穀場!天呀!我家的米曬出來的品質,好到沒話說,價格也好上一成。


第四點,老妞讓我出盡鋒頭。這得由「搵浴」說起。老妞是水牛,下午天氣熱時,要帶到河裡泡澡降溫,這叫「搵浴」。這時候河邊處處是牛,在平靜的河裡露出牛 脊與牛頭,不時發出鼻孔大力透氣的聲音。好位子都被佔光了,又沒人讓出「博愛座」,老妞可艱苦了,只能窩在疙瘩似的雜石間水域泡水。要到這地方,還得穿過 被曬得又熱又白的石頭,老妞走過時,一上一下,背上的肩骨聳得特別高。


某次牠跌入水中,落入深潭浮沉。當牧牛童吆喝來看淹死牛時,老妞在潭中游起來,姿態從容優雅。從此,老妞獨享了深潭區,誰也搶不走。我有時也會下水,游上 牠的背,拿起木板當船槳划。當圍觀人群多時,我站上牛背,往老妞脊骨踩去,牠翻身游起仰式。老妞這招能撐足五秒,夠我爬上牠的肚子表演,像躺沙發椅,蹺二 郎腿,還把那幾對奶子從左右兩邊拉到胸前當安全帶綁。那條河前後三公里的牧牛童,都看過老妞表演,稱讚有佳。相形之下,那些頭上有五個髮旋、牛角紋深、後 腿發達的公牛,只能當觀眾了。


你要是有一隻不會耕田,但其他都行的老妞,會遭人嫉妒。


當我牽老妞時,那些牧童看了,眼紅說:「看,一隻好大的獨角仙。」當我蹲在草叢大便時,那些牧牛童看了,高喊:「喲!看呀,那個老妞的誰呀,他也變成沒雞雞了,蹲著尿尿。」連路過的公牛都哞哞大笑,只剩下老妞憐憫我,呣呣叫,舔著我。


在牧牛童之中,常對我挑釁的,就屬村口的「阿舍牯」──這綽號意謂他是「有錢人家的小男孩」。他的臭屁仰仗他的牛來的。說到那隻牛,脾氣大,個性刁鑽,專門吃人家的稻秧。當然囉!這種牛歸為「戰神」。我這樣說牠,意謂整條流域中,牠向來是鬥牛賽的大贏家。


鬥牛時,兩牛以雙角相頂,比蠻力,也比技巧,只要其中一頭棄逃,勝負便分曉了。「戰神」的特徵是鼻子裂開,甚為恐怖,是某次戰鬥的傷跡。那次鬥牛時,牠不顧鼻子被戳壞、臉上噴血,也要戰到對方夾尾巴逃跑。


有一次,我與阿舍牯在小徑相逢,各自牽著牛。阿舍牯故意戳了「戰神」的腋窩,那是牛的敏感地方。「戰神」耍性子,猛甩頭,把擦身而過的老妞擠了。老妞本來就是浮萍步伐,一碰就散,往邊坡連滾兩下。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老妞拉上來,罵她幾句:「飯桶,人家碰妳就倒。妳除了拉屎強,奶子長,還能幹嘛?」


這罵完全沒用,改天遇到「戰神」,老妞照樣嚇壞了,扭頭就跑,不顧繩子還在我手上,害得彼此在拉扯。這氣死我了,幾個月來照顧老妞的脾氣全湧了出來,看到 牠就念幾句。可是老妞呢!也不知道是活夠了,還是脾氣就溫良,也不頂我,也不哞我,乖乖聽我罵,還報以微笑。因為這樣,我反而更氣,怎麼會有一頭牛沒神 經、傻呼呼似的,一輩子用善良的眼睛看世界。


又有一次,我與阿舍牯在小徑相遇,各自牽著牛。冤家路窄,狹路相逢。我知道阿舍牯會用賤招,以「戰神」推擠。我卻沒轍,白白受辱。離開時,我氣得對阿舍牯說:「有什麼了不起,我們來鬥牛吧!你要是輸了,就乖乖吃完老妞的大便。」


阿舍牯大笑,接下戰帖,還用反諷的手法到處招搖,說他家的「戰神」害怕了,要嘛是被老妞的奶子壓死,要嘛被糞便淹死。真的,我對老妞沒有信心,摘了土人參 給牠強身。比起可口的青草,帶味的土人參,好比苦瓜對我的滋味,難怪老妞不愛。我拿棍子撬開牠的嘴,強迫牠吃,就怕三招內輸了。


決鬥的日子,選在兩天後的河灘。比賽當天,附近的小孩都來觀看,還下賭注。沒有人賭老妞贏,組頭很快宣布賭局解散,大聲說:「這是三寮坑有史以來最無聊的 比賽。」沒賭局,卻來了有史以來最多的村童,見證「老ㄋㄟㄋㄟ壓死牛」的戲碼。總歸一句,我給老妞吃太多土人參,營養豐富,牠奶水多,乳房膨脹,我簡直是 拖個大水球上場。


比賽進入倒數計時了。老妞與「戰神」相距五公尺,等一聲令下,便以頭衝撞。鬥牛的訣竅是「上發條」,主人猛轉牛尾巴。牛吃疼,脾氣大,鬥起來才精采。「戰 神」那邊三人一組,兩人抓牛角,阿舍牯在後頭「上發條」。他把發條絞到底,牛尾快滴出血了,抓住牛角的兩人傾斜身體,用腳抵地,阻擋「戰神」再往前衝。


「好了嗎?我快撐不住了。」阿舍牯以求饒眼神,希望我備妥。


「快了,等一下。」我回應。


說實在,老妞這邊,不用人抓牛角,我獨自作戰上發條。可是呀!牛尾快被我絞斷了,老妞仍沒氣力,一副「反戰派」氣度。有的觀眾不耐久候,拿石頭扔老妞。老妞也不叫、也不怒,微笑不已,或許對牠而言,世界都該這樣,沒有什麼能影響牠的情緒。


我急了,忙著找激怒老妞的方法,急中生智,拿石頭往老妞斷角的傷口處戳去。這招有效,老妞哞叫了,那一聲不知道是生氣還是嘆息,一旁的裁判逮到機會揮起野薑花,大喊:「開始。」兩方人馬趕緊閃到一邊。這時候,觀眾的各種情緒瞬間達到高潮,卻沒有發出聲音,靜觀一場戰鬥。


「戰神」,一如牠的封號,五個髮旋的頭下壓,眼睛上吊,逞出牛角,四隻強壯的腿把牠像箭一樣射出去。


可是,老妞呀!老妞,牠站在原地,甩動尾巴,搧動耳朵,發出一種似曾相識的微笑。那一刻,我懂了,老妞這幾個月以來掛在臉上的微笑,我知道在哪看見了。是那一夜,爸爸首次帶老妞回三寮坑,我仰看牛郎織女星,滿天的星星對我微笑。


這老妞,肯定是天上的星星下凡呢!要是我早點看懂那微笑,就不會強迫老妞上戰場了。


來不及了。砰一聲,「戰神」撞上微笑老妞。老妞往後飛了幾公尺,趴在地上,牠掙扎起來。可是,停不了的「戰神」直衝,踩瞎牠的雙眼。老妞嘶鳴,從地上撐起 身子,往前衝去。我第一次看到老妞跑得快,像一張飛氈,要是碰到障礙,瞎眼的牠猛撞幾下,便繞過去。牠離開大家視野時,不只從眼眶,也從頭上傷口流出鮮 血。


觀眾陸續散去了,世界恢復安靜。我獨自坐在河邊,心情糟透了,根本不想追回老妞。或許,我心裡想的,是無法面對一頭受傷極深的牛,是我害了牠。傍晚來臨 了,蟲鳴在河畔吟唱,一隻蟹獴從草叢露出頭,又消失了,接著一群白鷺從水澤忽然沖飛到滿天的霞雲中,四周暗下來。我在河邊的時間結束了,端起身子離開,真 正難的從此開始,我得回家面對問題。這才是負責。


我爸爸給我一個耳光。那耳光好扎實,連耳背的阿婆都從房裡走來瞧。很快的,阿婆阻止我被打,搡著大家的背,提燈快去找老妞。我們回到河邊,順著地上血跡尋去,在幾座山外的老茄苳樹下找到老妞。牠靠在樹幹喘息,氣息快喘光了。


山脈這麼壯闊,黑夜如此濃稠,道路更是漫長,要找到老妞好難。我們這麼快找到牠不是偶然,是天注定的。那是因為,老妞在發光,變得好巨大,遙遠之處便能看見。我們是憑著光亮尋來。那溫暖的燈光,好亮,使得我們必須熄掉手電筒才行靠近。


那些光,不是老妞身上具有的,是螢火蟲。牠們飄在四周,靜靜圍在老妞身旁。因為如此,我們看到的老妞,是膨脹無比的光圈,光圈中有個像蠟燭黑芯的是牠的身軀。好美,幾乎讓人不敢逼視。


「恩主公保佑,她還活著。」阿婆大喊。


「可是,牠全身是血呀!」爸爸說。


我喊了一聲:「老妞,來,我們回家去。」


牠聽到我的呼喚後,發出悲鳴,繞著樹幹走,布滿傷口的身軀不斷冒血,樹幹被抹得鮮紅。牠繞著樹打轉而沒離開那,腳步蹣跚,螢火蟲也盤桓在四周,保護牠似的。我知道了,牠恨我,恨我推牠去打鬥,聽到我的聲音便發怒。我一個勁的流淚,再多的懊惱與悔恨也換不回老妞的健康了。


「火金姑,停下來吧!」阿婆喊著。


這最初母語的呼喚下,老妞停止繞樹,依在樹幹喘氣。阿婆輕巧走去,像個少女模樣,她越走越近,螢火蟲形成的光膜被推出一道抵抗的弧度,直到「啵一聲」阿婆 便擠入光裡。多虧亮度,我們看到阿婆接著做的事。她脫下手腕上的佛珠,掛在牛角。之後,她脫下外衣,往老妞蓋去,再脫下另一件上衣,覆蓋在老妞下身。


我這麼說了,阿婆沒有衣服遮蔽上半身了,露出皺褶皮膚與快鬆弛到肚臍的乳房──這是養活家族的偉大功臣──阿婆這樣做,是將這輩子修來的功德與老妞分享,把牠視為家人看待。


最後,阿婆解下牛鼻環,告訴牠:「火金姑,投胎去了,下輩子妳就成了好人家的孩子。」


老妞微笑了,闔上眼睡去,跟菩薩去修行,整團光也飄起來。其實,牠不算飛起,是流動在牠四周的螢火蟲忽然飄起來,往茄苳樹冠飛去,寧靜、盛美又光亮無比。我抬頭看,光點往天散,彷彿回到滿天星斗的所在。那一夜,星星們又亮又白,眨笑不已,連銀河也有了嘴角微笑的弧度。(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nda觀二呆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