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吳念真導演經歷過人生的風風雨雨和最大低潮後,所完成的生命記事。


他用文字寫下心底最掛念的家人、日夜惦記的家鄉、一輩子搏真情的朋友,以及台灣各個角落裡最真實的感動。這些人和事,透過他真情摯意的筆,如此躍然的活在你我眼前,笑淚交織的同時,也無可取代的成為烙印在你我心底、這一個時代的美好縮影……



吳念真的真心話:


回憶是奇美的,因為有微笑的撫慰,也有淚水的滋潤。


生命裡某些當時充滿怨懟的曲折,在後來好像都成了一種能量和養分,因為若非這些曲折,好像就不會在人生的岔路上遇見別人可能求之亦不得見的人與事;而這些人、那些事在經過時間的篩濾之後,幾乎都只剩下笑與淚與感動和溫暖,曾經的怨與恨與屈辱和不滿彷彿都已雲消霧散。


至於故事裡被我提及的所有人……我只能說:在人生的過程裡何其有幸與你們相遇,或輾轉知道你們的故事;記得你們、記得那些事,是因為在不知不覺中這一切都已成了生命的刻痕,甚至是生命的一部分。


只是……你們也還記得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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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想和你接近





直到我十六歲離家之前,我們一家七口全睡在同一張床上,睡在那種用木板架高、鋪著草蓆,冬天加上一層墊被的通鋪。


 這樣的一家人應該很親近吧?沒錯,不過,不包括父親在內。


 父親可能一直在摸索、嘗試與孩子們親近的方式,但老是不得其門而入。


 同樣地,孩子們也是。


 小時候特別喜歡父親上小夜班的那幾天,因為下課回來時他不在家。因為他不在,所以整個家就少了莫名的肅殺和壓力,媽媽準確的形容是「貓不在,老鼠嗆鬚」。


 午夜父親回來,他必須把睡得橫七豎八的孩子一個一個搬動、擺正之後,才有自己可以躺下來的空間。


 那時候我通常是醒著的。早就被他開門閂門的聲音吵醒的我繼續裝睡,等著洗完澡的父親上床。


 他會稍微站定觀察一陣,有時候甚至會喃喃自語地說:「實在啊……睡成這樣!」然後床板輕輕抖動,接著聞到他身上檸檬香皂的氣味慢慢靠近,感覺他的大手穿過我的肩胛和大腿,最後整個人被他抱了起來放到應有的位子上,然後拉過被子幫我蓋好。


 喜歡父親上小夜班,其實喜歡的彷彿是這個特別的時刻──短短半分鐘不到的來自父親的擁抱。


 長大後的某一天,我跟弟妹坦承這種裝睡的經驗,沒想到他們都說:「我也是!我也是!」


 或許親近的機會不多,所以某些記憶特別深刻。


 有一年父親的腿被礦坑的落磐壓傷,傷勢嚴重到必須從礦工醫院轉到台北一家私人的外科醫院治療。


 由於住院的時間很長,媽媽得打工養家,所以他在醫院的情形幾乎沒人知道。某個星期六中午放學之後,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衝動,我竟然跳上開往台北的火車,下 車後從後火車站不斷地問路走到那家外科醫院,然後在擠滿六張病床和陪伴家屬的病房裡,看到一個毫無威嚴、落魄不堪的父親。


 他是睡著的。四點多的陽光斜斜地落在他消瘦不少的臉上。


他的頭髮沒有梳理,既長且亂,鬍子也好像幾天沒刮的樣子;打著石膏的右腿露在棉被外,腳趾甲又長又髒。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幫他剪趾甲。護士說沒有指甲剪,不過,可以借我一把小剪刀,然後我就在眾人的注視下,低著頭忍住一直冒出來的眼淚,小心翼翼地幫父親剪趾甲。


 當我剪完所有的趾甲,抬起頭才發現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睜著眼睛看著我。


 媽媽叫你來的?不是。你自己跑來?沒跟媽媽說?沒有……。馬鹿野郎(日本的國罵「八嘎牙路」漢字寫法,意指對方蠢笨、沒有教養)。


 直到天慢慢轉暗,外頭霓虹燈逐漸亮起來之後,父親才再開口說:「暗了,我帶你去看電影,晚上就睡這邊吧!」


 那天夜晚,父親一手撐著我的肩膀,一手拄著柺杖,小心地穿越週末熙攘的人群,走過長長的街道,去看了一場電影。


 一路上,當我不禁想起小時候和父親以及一群叔叔伯伯,踏著月色去九份看電影的情形的同時,父親正好問我說:「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帶你去九份看電影?」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一個人到台北、第一次單獨和父親睡在一起、第一次幫父親剪趾甲,卻也是最後一次和父親一起看電影。


 那是一家比九份昇平戲院大很多的電影院,叫遠東戲院。那天上演的是一部日本紀錄片,導演是市川崑,片名叫《東京世運會》。


 片子很長,長到父親過世二十年後的現在,還不時在我腦袋裡播放著。




* * *



可愛的冤仇人




我很討厭那個警察。從外表就開始討厭起。


 禿頭、凸肚、還有……狐臭。他的制服從來沒有平整過,而且不是少了扣子就是綻了縫;有一次我媽好心地要他脫下來幫他補,他竟然大剌剌地就穿著已然發黃而且到處是破洞的內衣,腆著肚皮和一堆礦工在樹下喝起太白酒配三文魚。


 聽大人說他和主管不合,所以不但老是升不上去,而且分配的管區就是我們那個從派出所要走一個小時山路才到得了的小村落。


 他沒有太太,據說是在基隆河邊淘煤炭時不幸淹死了;不過,有個女兒低我兩個年級,她應該像媽媽吧,因為沒她爸爸那麼胖,而且長得還算好看。


 這個女兒經常是我們那邊的人送他禮物的好藉口,比如春末夏初我媽會到隔壁村落挖竹筍,看到他就會給他一袋,說:「炒一炒,給你女兒帶便當。」


 過年全村偷殺豬,那種沒蓋稅印的肉,我父親甚至都會明目張膽地給他一大塊,然後一本正經地跟他說:「這塊『死豬仔肉』,帶回去給你女兒補一補。」


 父親這輩子最大的缺點就是好賭。每年至少總有一次媽媽會因為賭博這件事和父親吵到離家出走,不是嗆聲要「斷緣斷念」去當尼姑就是要去台北幫傭「自己賺自己吃」,而最後通常都是我循著她蓄意透露給別人的口訊,去不同的地方求她回來。


 有一次我受不了,把這樣的事寫在日記上,老師跟我說可以寫一封檢舉信給派出所,要他們去抓賭;老師特別交代說:「要寫真實姓名和地址,不然警察不理你。」


 不知道是老師太單純還是我太蠢,我真的認真地寫了信,趁派出所的服務台沒人的時候往上頭一擺然後快跑逃開。


 兩三天後一個週末下課回到家,看到那個警察正開心地跟父親以及其他叔叔伯伯在樹下喝酒聊天,他一看到我就說:「應該是他寫的吧,沒想到小小的個頭文筆卻那麼好!」


 他竟然把我那封檢舉信拿給半個村子的人觀賞!


 我被父親吊起來狠很地打,叔叔伯伯還在一旁加油添醋地說:「這麼小就學會當抓耙子,該打!」


 最後攔阻父親並且幫我解下繩子的雖然也是他,但,從那時候開始到我離家到台北工作的那段時間裡,我再也沒正眼看過他一次。


 再看到他是將近二十年之後的事。


 那時父親因矽肺經常住院,有一天我去醫院探視,才打開病房的門就聞到一股濃烈而熟悉的狐臭味,不用說就知道坐在父親床邊的那個老人是誰了。


 他笑著問我說:「還認得我嗎?」


 我心裡想說:「要忘掉你還真難咧!」


 他得意地跟我說:「剛剛我還跟你多桑講,我眼光真的不錯,小時候就看出你文筆好,你看,現在不但在報紙寫文章,還『寫電影』寫到這麼出名。」


 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父親的告別式。那是一個颱風天,跟大多數的人一樣,他全身濕透;不過比較特別的是,他還沒拈香就先走到我的面前,嘴唇顫動了好久才哽咽地說:「要孝順你媽媽哦,你爸爸跟我說過,說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媽媽……」


  不知道是現場線香的味道太過濃烈還是怎樣,雖然靠我那麼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見淚水順著他深深的法令紋流到下巴的我,卻沒聞到他身上有任何讓人不舒服的異味。


 幾個月前去一個大學演講,結束的時候一個孩子過來問我說認不認識╳╳╳?說那個人是他的外祖父,就是當年害我被父親吊起來打的那個警察。


 他說外祖父常放《多桑》的DVD給人家看,然後跟人家說:那個警察就是我啦!那個吳念真記得我哦!


 他說他外祖父死了,兩年前的冬天。


 說出殯的前一晚,他們把《多桑》的DVD在他的靈前又放了一遍,因為外祖父曾經說電影裡的那些礦工都是他的至交,「萬一那一天……他們一定會來幫我帶路,跟我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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